十二月的温哥华阴雨绵绵,连续数十天见不着太阳,人仿佛跟着失了精气神,男孩儿把书摊开搭在头脸上,缩在壁炉旁的布艺沙发里,听着木头窸窸窣窣的爆裂声昏昏欲睡,肩胛骨后垫着的颈椎枕头散发着艾草香气,闻着更困,是他妈妈从华埠淘来的,蓝色,带着一片一片白色的碎花花纹,形状像中国的老式奶糖。
“全放那儿吧。”
说话的声音把他惊醒,书从脸上滑落,他朦朦胧胧地抓着头发坐起来,看着几个保姆走进客厅,按序放下了手里提的东西,大包小包装的无疑都是些回国以后要给别人送的礼。
“小风,”妈拿着张单子指了指地上的各种特产“来分一下类。”
祁风颂乖乖地哦了一声,走过去把大盒子的跟大盒子归一摞,小盒子的则全部垒起来放到一旁的桌上等着待会儿清点。
等忙完这些,他偷摸拆了盒糖吃,可还没等放进嘴里,祁霜的巴掌就先一步落在了他的肩膀上:“以前买了那么多你说吃腻,现在要送人的在这里吃得津津有味。”祁风颂捂住肩膀面露痛苦:“好痛,我是不是骨折了。”
男孩儿生得秀气,唇红齿白,尤其那双眼睛,虽是单眼皮,却太灵太亮,配合着其他四官,画龙点睛一样把人从人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,加上年纪不大才刚成年,所以即便耍宝也不会有谁觉得他讨厌,本身就有着一种阳光的少年气。
祁霜瞪着他,几秒后终于忍不住笑了,嗔怪地戳了戳他的后脑勺:“吃吧——我看你回国以后还这样呢。”
听见院子里传来汽车的声音,祁霜把单子放下:“你爸回来了。”然后裹紧了外面穿的羊绒大衣,前去门口迎接,谭守诚见祁霜出来,赶紧解下脖子上沾了水珠的围巾,抱着祁霜在门廊底下转了一圈:“阿霜,不是说过你在家里面等我就好了嘛,这鬼天还在下雨。”
两个人手挽着手回到客厅,祁风颂举起拳头跟谭守诚碰了碰,然后摊开掌心笑嘻嘻地朝他讨要礼物:“我的东西嘞?”谭守诚一拍脑门儿:“哎哟,忙忘记了。”
话虽如此,可转眼他就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个方盒,得意洋洋地交到祁风颂手里:“没有错吧,我怎么可能会忘记,看看是那个什么什么乐队的不?”
祁风颂打开盒子,看到那枚嵌在植绒棉垫中间的绿色菱形徽章,高兴得他当即跳起来给了谭守诚个大大的熊抱,差点闪着了对方的腰:“爱你老爸!”
祁霜宠溺而无奈地笑了,她的眼光出过一次错就绝不会再出第二次——当初再婚选择谭守诚,为的正是他愿意不图回报地对小风好。
“你啊,就惯吧,都惯得没个人样了。”
祁霜拿起桌上的单子递给他:“你看看还差不差什么东西。”谭守诚两手搓着儿子的头,凑过去大致扫了一眼说:“你办事我放心,把这些送人足够了。”祁霜摆了一摆手,叹息道:“主要是你那个弟弟啊,他不喜欢怎么办,你都没见过人家,要是跟你大哥一样还好,但就怕……”她看向祁风颂:“你先上楼去。”
没事不用,都是一家人,谭守诚拉着他们两个走到沙发边坐下,想起国内那个已经分崩离析的家,他笑不出来。
本想着一辈子都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的,但回国的朋友告诉了他谭恪礼离世的消息。
甚至不是经由父亲之口——他们已经许多年没再有过联系,最后一次见面还是母亲病逝的那年,他没办法不回去,之后父子关系便算是断了个彻底。
如今唯一值得信任的大哥走了,剩下不负责任的父亲和非婚生子的弟弟,让他怎么能不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们两个。
“国内的公司发展到这个规模,我哥功不可没,现在老头子为了继续过他的神仙日子,直接让小的坐享其成,天底下哪儿有这种道理,我就是为了自己也得回去争一争。”
祁风颂似懂非懂:“那么除了大伯,我还有个小叔?”谭守诚摇摇头:“配不上,我不认他这个弟弟。”
“别意气用事。”祁霜比谭守诚大几岁,这时候就像个姐姐一样,轻轻抚摸着他眉宇间的皱纹:“我们跟你一道回去,孩子见着了总得叫人吧,不待见我没关系,但小风是第一次见爷爷,总得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,乐观点想,没准你弟人不错呢。”
“我就是心里膈应。”
他把头挨过去,被祁霜含笑捏了捏耳朵:“你一个人在加拿大打拼了这么久,还有什么困难能难得倒你?”
大人间复杂的纠葛祁风颂并不关心,他是最期待回国的那一个,自从十岁离开了中国,他整整八年都没能再回去看过。
他想念以前的老师,同学,也想念在十岁之前接触到的每一轮春夏秋冬,他在那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,可没来得及说再见就稀里糊涂地分别了。
那天妈给他请了假,去商场买了游戏机,吃了披萨,回家看到被收拾得空荡荡的房子,没明白发生了什么,还以为是要出去旅游,欢天喜地地跟着妈走了,等到了地方才反应过来开始嚎啕大哭,但是发现没什么用,过后也就不为这个哭了。
祁风颂出神地托着下巴,妈一连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听见:“咋、咋了?”
谭守诚转过头,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:“小风,老爸问问你的意见啊,你想不想去见爷爷?不想的话,等回国了你先跟妈妈两个人去别的城市玩一玩……没有别的意思,主要是你的那个小叔,我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,万一见面之后我忍不住揍他一顿,波及到你们……”
祁霜打了他一下:“胡说八道什么呢,你弟还能吃人不成?”然后同样看向了祁风颂:“去见见吧,没什么可怕的。”
祁风颂开始认真思考,他是单亲家庭,妈年轻时候为了生下他不惜跟父母决裂,亲戚自然是没有的,但他见过班上华人同学的小叔,年轻,时尚,很酷,会玩几十种聚会游戏,厨艺更是好得没话说,就连带他们去钓鱼,他钓上来的那条也永远都是最大的——种种优点把当时很多同学包括他给羡慕坏了。
现在知道自己也有个小叔,祁风颂出于好奇心当机立断地表示见,必须得见一见,等到时候见完,他再跟祁霜说一声想去松立市看看好了。